2013年11月27日 星期三

第23場/朱天心〈我的浪貓浪狗朋友〉現場報導

主題:我的浪貓浪狗朋友
主講:朱天心(作家/聯合報、時報文學獎得主)
時間:11/27(三) 15:40~17:30
地點:新北市新莊區中正路510號(醫學院國璽樓1樓國際演講廳)

11月27日的傍晚,回到大學母校參加朱天心老師的講座分享,先前錯過第一場,很高興還能有趕上第二次的機會。

從少女時就在文壇揚名的朱天心老師,平時最為人知的是其作家的身分,但她卻鮮少有與文學相關的公開演講,只因老師認為文學寫作是很個人的事,成敗好壞取決於自己。不過一提到「流浪動物」,老師總有著「叫了就來」那種救火打仗般的急切精神,因為對流浪動物們來說,可能一個錯誤的政策或法令,就會在短時間內傷害許多無辜的生命;也因此,碰觸這個領域的人始終與「優雅」無緣。


有很多後來才認識天心老師的朋友,常會問她:「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碰觸動保議題的?」老師連思索都無需,就說出了「從上個世紀,從我出生之前」這樣的答案。因為當老師來到人世之時,她的家人不是只有父母、姐姐天文,還有更多的貓大哥、狗大姐的家庭成員在,翻開家族照片,母親和她們的手上永遠是抱著一隻狗或一隻貓,那也是很真實的成長經驗,也是一段人與動物們和諧相處的美好時光。

在從前人們普遍貧窮的年代,即使為了生存餬口,仍會分享一口飯、一口肉湯給街邊的貓狗吃,有著做為人族的慷慨與包容,從不覺得牠們有什麼傳染病,也不會想除之而後快。但近二、三十年,環境漸漸富裕起來之後,卻產生了「人」得去「處理」的流浪貓狗問題,實在很奇怪。

天心老師一家後來搬到了文山區的隧道附近,因為空間寬闊,得以收養較多的流浪狗,家中座椅與沙發都被狗佔據了;那些狗很多都是被主人和建案工地棄養的喪家之犬,最多曾高達二十幾隻,也有著若干數量的貓。陸續開發後蓋起的大樓,使得母親遛狗都必須繞路,大樓住戶更表達出對這些狗的不友善,常會向社區警衛檢舉。

至於貓,牠們的領域性很強,發情次數多、繁殖性也強,因此貓口數量增加得很快;但如果遇上不友善的環境,就會很容易由於車禍、狗咬或人為等原因而死去。面對生活周遭的流浪貓,天心老師和姐姐除了自掏腰包買飼料餵養之外,還會幫牠們進行絕育手術、讓牠們打疫苗之類的,當時還不會使用誘捕籠的她們,只會和貓博感情再徒手捕捉,負責執行的天文總被抓得滿手是傷。雖然會默默幫助街貓的人其實不少,但似乎也永遠嫌不夠多。

天心老師家中的貓口,數量始終保持在二十隻以內,那些都是不會有人要養的貓,可能是街頭的車禍貓,長得很醜、病弱的貓,或被母親丟下的貓。例如海棠颱風時撿到的棠棠是隻唇裂貓,因為吸奶不易而被母貓淘汰拋棄。(老師家的貓都以時事、颱風命名,比較容易記住牠們的年紀。)

在二○○三年時,動保義工們發現街貓數量暴增,或許是由於SARS的關係,未絕育的貓遭到棄養又大量繁殖,加上願意認養貓的人口也達到了飽和,送養速度緩慢。也是在那一年,除了照顧自己家附近的街貓外,天心老師第一次接到某個社區的求救,那裡有住戶毒死了停車場的十幾隻貓,僅五、六隻貓倖存,他們怕毒害進一步影響到小孩,便請里長找天心老師姐妹幫忙。

到社區了解情況後,她們發現倖存的三隻小貓被關起來放在中庭,貓媽媽和貓哥哥則焦急地在籠外徘徊。她們為了照顧狀況不佳的貓咪,天天爬坡到社區餵貓、清貓砂;同時她們也透過警衛傳達:七天後如果小貓沒有人要認養,就會被送到收容所安樂死,希望曾經偷偷餵養那些貓的人能出面。沒想到七天過去,整個社區居然沒有半個人願意認養。小貓們當然沒被送到收容所,而是被送到了苗栗銅鑼給人照顧。後來,社區偶爾有居民又問起那些小貓,聽到天心老師回答「送到收容所、已經死掉了啊」時,就看起來有些感到慚愧。

能讓這些人真正體會到:動物送進收容所只有死路一條,感覺是快意的,因為有太多人仍舊以為,動物們到了收容所就像一個家可以住在那邊,直到終老;其實不然,牠們十二天、甚至不到十二天,就得結束生命。也有的人知道這件事,卻覺得把動物們送進去,至少不是透過自己的手讓牠們死亡。而且諷刺的是,那時負責處理流浪動物的居然是環保局的清潔隊,那就意味著牠們就是垃圾、不管牠們有沒有生命;公部門的政策也是捕捉撲殺,任何人的一通電話都可以請清潔隊來抓狗、帶走貓。

幸運的是,二○○五年時天心老師認識了台北動檢處處長(現任動保所所長),身為佛教徒的他每天都要批公文處死一堆無辜的貓狗,因而想尋找其他無需殺生、又可以控制流浪動物數量的辦法。那時,民間正如火如荼地進行流浪動物的TNR(捕捉、絕育、放回),所長找了台灣認養地圖配合,在台北市的兩個里試行一年,這兩個里都是居民投訴動物頻率很高的。貓咪做了絕育之後,不但解決發情時期擾人清夢的噪音、也能減少貓口。後來成效評估非常良好,所以二○○六年增加為五個里實行,去年則已經擴大到九個里、三個區加入。

政府進行TNR必須建立在志工的幫助之下,志工負責捕捉之前和之後餵養照顧,公部門則負責絕育手術費和疫苗的開支。但可笑的是,原先政策捕捉、留置、安樂死再火化的費用,竟比TNR要多出二到三倍(殺死牠們比讓牠們活下來更加昂貴)。志工們用這點說服了議會,以減少花費的理由尋求支持。不過尋找志工是件十分困難的事,找出貓志工比找出貓還要困難,志工常常很晚才出來餵貓,都是先認識餵貓的飼料才認識人。志工必須去動檢所上課、領得志工證,也得要有身為志工的自律。

天心老師曾經以為TNR中最困難的是T捕捉,母貓又比公貓難捕捉、警戒心重,需要守在誘捕籠旁邊連等好幾個夜晚;為了避免貓咪傷害自己,必須在抓到的剎那蓋上布送往獸醫院,所以志工往往得把自己站成一棵樹、一根柱子,任何一個不會動的背景,雙腿也常被蚊子叮滿包。曾經有段時間,老師覺得貓咪踩進誘捕籠的「喀噌」聲真是世界上最美的音樂。但後來,老師才知道R是最困難的,他們必須說服居民接受捉走的貓又被放回原地,面對不同生活背景、社經地位的人,也得用不同的理由去跟對方溝通:動之以情、曉之以理,甚至訴之以利、勸之以法。

天心老師很希望能講述美好的部分,例如人身為萬物之靈,可以慷慨地對待其他弱小的族群,何必搬出法律、用禁制處罰的方式去規範呢?在動保義工的這條路上,老師聽過無以數計殘忍的話語、見過許多冷漠無情對待流浪動物的事例,那些擁有高教育水準、高社經地位的人,卻連一個小角落的容身之處都無法給予流浪動物,甚至覺得牠們的死亡是件很正常、很好的事。

另外,老師也提及了二○○九年的淡水貓事件,志工們餵養多年的街貓一夕之間被清潔隊捉走大半,死了上百隻。後來,大家發起在有河BOOK書店一起追憶貓咪,更請來當時的縣長周錫瑋,聽完志工們的訴求後,縣長也承諾絕不捕捉淡水的街貓、並進一步在北縣幾個觀光性質鄉鎮試行街貓TNR。那一次的事件,讓淡水的志工紛紛浮出檯面,也團結合作起來。雖然志工們從來沒想過要當英雄,也早就過了英雄崇拜的年記,但為了這些不會說話的動物,似乎都得先當個英雄,才能替牠們爭取應有的生存權。

而一趟前往樂生療養院分享的經驗,則讓天心老師發現仍有人濫用捕獸夾傷害流浪動物。即使她覺得自己早已到了再也不會有事讓她困惑吃驚、或是可以學習的年紀,但在動保的領域裡,似乎時時都有新的事情可以學。

從事動保的過程中有很多人會問,也會有其他從事社運的朋友疑惑:「貓狗不會講話,這運動要如何累積、如何培養呢?」但老師卻不這麼認為。就算只是餵養樓下流浪貓的家庭主婦,也會為了幾隻貓勇敢地說服別人、宣揚理念。雖然動保真的是弱勢中的弱勢,是所有運動的骨牌的第一片,但其實大部分的運動都是弱勢人權的;要是經濟衰退了、資源減少了,最先被犧牲的一定是最底層的。但相反來說,要是下一代能夠看見,你們連這些破破爛爛的貓狗都願意照顧牠們、給牠們一條活路,豈會對其他的弱勢的、不一定有貢獻的人族視而不見,一定會給予他們支撐。

二○○五年時天心老師寫的貓書《獵人們》在大陸出版後,她接到了天津大學一位學生的來信,說:「台灣那樣的一個地方,它的民主我不羨慕、它的富裕我也不羨慕,可是你們可以這麼認真地對待也許在別人眼中是無用的生命,那樣的地方我好想去看看,必定也會善待我們其他的『非我族類』。」

其實,每個人有不同的價值觀,有其認為最重要的事,老師也不是希望有人聽了她的分享之後就去投入動保或認養動物,只是希望你可以對身邊出現的流浪動物盡可能的寬容,如果有人欲對牠們除之而後快時,你能說些不同的意見。

前兩年,老師和志工們努力投入推動「動保司」的設立,也在修動保法、希望能將流浪動物納入動保法的篇章之中。當然,更希望保護流浪動物的觀念,能漸漸影響身邊的人,老師有從事攝影的朋友便以街貓為拍攝主題、或是拍攝影片,這都是一個開始。當你生活裡可以允許有流浪動物的存在時,就無需公部門都將牠們抓到收容所去;如果都能容忍、甚至是欣賞牠們在你家巷口或附近出沒,就不用讓那些不忍的人想辦法把牠們收容在一處,過著非人的生活。因為在許多人的眼中,從事動保的志工就像個失敗者,自己無法安身立命、總是蓬頭垢面,似乎他們就是流浪動物一般。

街貓街狗都是我們熟悉的友伴動物,也是保護動物最容易做起的地方,如果有一天,我們能自然地關懷街頭的友伴動物,當然也會及於其他的經濟動物、實驗動物。

講座的最後,天心老師分享了街貓甜橘的故事,牠是老師固定餵養的、黃白色的小母貓。每天唯一一次用餐的時候,甜橘總是不急著爭食,而是喜歡走到老師身邊磨蹭、跟著她走直到自己領域的邊緣、不能再前進為止,彷彿只要愛情不要麵包。某次老師到香港嶺南大學開會五天,便拜託先生幫忙餵養,回來後甜橘就不見蹤影了。

大約半個月後,老師又聽到了甜橘的叫聲,但不是在平常的地方,而是在另一條巷子裡的車子底下。爬出來的甜橘似乎是被車撞了,已經大小便失禁、下體潰爛,全身都是跳蚤;就醫治療了半個月,脊椎沒有受損的甜橘卻始終站不起來。後來,天心老師姐妹將甜橘接回家,為牠洗了個澡、準備餵牠吃東西時,甜橘卻吸了一口大氣離開了人世。

兩人大哭了一場,無法接受甜橘就這樣突然地離去,她們將甜橘裝在盒子裡,放入鮮花、繫上帶子,帶著牠再走一次牠平時生活的街道,傍晚的微風十分涼快。老師心裡想著:「好可憐啊甜橘,你這一輩子就是兩年,沒有一天出過這個山坡,都不知道世界好大好大!」第二天,報紙刊登了首富誕生女兒的喜訊,或許,那就是甜橘去投胎了吧。也只有這樣安慰自己,老師才能夠每天再走那條甜橘生活過的街道,餵養街貓。這是千萬個老師與貓之間的故事的其中一個,其實,每個動保志工都有著許多這樣的故事可說。(報導/Year Shih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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