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10月5日 星期六

第6場/駱以軍〈狗臉的歲月〉全文連載(2)

主題:狗臉的歲月
主講:駱以軍(作家)
時間:10/5 (六) 14:00-16:00 
地點:台中市大墩文化中心

後來慢慢我年紀漸大,再回想這個反應就理解了,P君那時候可能已經隱約知道自己逃不掉。

他是很傳統的、南部本省家庭的長子,所以經過文學這一個啟蒙的路程,他才意識到自己是gay。可是大概台灣90年代的同志運動,邱妙津、陳雪、紀大偉這些人也才剛開始,都還沒有完整建立所謂酷兒的理論、沒有同志支援的社團,一切都沒有這麼清楚。到現在,十七、八歲的小孩面臨性的取向,不會受到那麼強大的主流壓力,不會好像你是一個怪咖,但P君這個壓力可能在當時我不能理解,所以在聽我講完這故事的時候,他非常憤怒,他跟我說:「照你這樣講,這個飄到你房間的鬼魂,對你並沒有任何惡意,甚至只是個善意,為何你要啟動這麼殘酷的、絕對的懲罰?……」我覺得他認真了。


為什麼神佛要按下核爆鈕把它整個殲滅掉?對我來講,這好像是個鬼故事,其實並不是。也許我看起來好像很兇惡、很魁梧,其實可能我小時候是個膽小害羞的孩子,我碰到跟另一個他者之間的接觸,常只是因為我沒有經驗、沒有教養、或沒有足夠地理解對方,啟動的反應是「恐懼、把它殲滅掉、不要讓自己受傷」,所以乞求神佛、天使、基督的保護,或啟動法律、權力來制裁,這是本能想找一個更強悍的力量,來把可能威脅你的、怪異的、但可能無害的它,給清理掉。

美女作家與她的青十二郎君

我第二個故事,是另外一個創作朋友。年輕一輩可能不太知道她,就是美女作家成英姝。她是我們那一輩的大美女,我幫她打一下書,她最近剛出了一本叫《惡魔的習藝》──聽書名你就知道她是個怪咖。

2000年,她還得過第三屆時報百萬文學獎(第一屆是朱天文的《荒人手記》),她年紀比我小幾歲,在那個年代,文壇大哥都喜歡她、很照顧她,一路都很順。那時大概是台灣的90年代末,她當選過《FHM》「台灣最性感的美女」第一名,不是林志玲,更不用講什麼雞排妹這些宅男女神;她還拍過SK2廣告,一集就有一百萬;她那時好像在現在倒掉的報紙叫《大成報》,當媒體公關總監……,就是跟我們這些流浪漢不一樣。所以在我們這些貧困寫作的人渣裡,好像只有她可能變成枝頭鳳凰,可是她性格裡也有點像「廢柴創作者」,她跟我是很要好的哥兒們,因為她的內在其實是個男子(可是她不是T,她有男朋友),她跟我講她的內在可能是個gay,我聽得很混亂,也就是她喜歡的對象是gay那種肌肉型的帥哥(不是我這種,我很安全),所以我跟她聊天都像男人對男人一樣叫她「老成」,她還去練拳擊、練什麼戰鬥舞,總之我搞不太清楚。

我現在講的幾乎就是十五、六年前的事了。那時還有一種電視節目,當時蔡康永可能剛回國,還沒主持《康熙來了》,他主持《翻書觸電王》,在公視也主持讀書節目,就是找一些作家、學者,弄得很活潑,談的方式不掉書袋,已經算是綜藝媒體那樣的方式,只是後來他大概感覺到文學沒有什麼活力跟市場,所以這類讀書節目就沒了。蔡康永讀書節目的後面,有一個小天才叫做盧郁佳(她後來跑到金石堂),這個怪咖少女的品味,也喜歡怪怪的作者。有次她找我、成英姝、還有一個同輩朋友,去談最近在讀的書。

那是我第一次到電視台的攝影棚,旁邊的梳化間,有造型師幫你梳頭、撲粉,我很快地說:「我不要撲粉!」那時的男生,對男人化妝這件事是很防衛的,可是造型師說:「不行,你不撲粉,臉上的油光會反光,旁邊的人會變得很像鬼一樣。」我覺得好怪喔,我有鬍渣,然後撲粉,然後吹頭。有三、四個攝影棚共用這個化妝間,你會看到大牌小牌的藝人,當時我覺得那個小空間,是最適合寫張愛玲小說的。比方說很八婆的小明星在吹頭的時候講八卦,突然馬上站起來喊小S姐~這樣(懂我意思?就是這種演藝圈細微的勾心鬥角)。

我覺得很怪,我完全不是那個世界的人,我就坐在那邊,突然成英姝進來了,她大概常上這種節目,她跟裡面這些人好像也認識,她提著一個小罐子,就像貴婦抱隻哈巴狗一樣,她說:「給你們看我最近在養的寵物……」,結果你們猜是什麼?她說她的朋友從北京幫她帶了一種蟲,叫嘓嘓,聽過嗎?就是一種大蟋蟀。養嘓嘓其實是有個文化的,北方聽牠的聲音啾~啾啾啾,南方是養黑色的小蟋蟀來鬥蟋蟀。成英姝的嘓嘓很大隻,遍體碧綠,非常漂亮。美女成英姝講話也像貴婦,她說:「這隻嘓嘓叫青十二郎君」,名字像民初唱國劇的美少年。她像軍閥的小老婆在捧戲子一樣,充滿迷戀地談她那隻嘓嘓:「你知道這隻嘓嘓多酷嗎?她聽重金屬美聲歌后椎名林檎的CD,夜裡飆金屬高音『啊~~』的時候,這隻嘓嘓也會合音,哇賽!超厲害的!」我在旁邊聽得嘴巴張開,太怪了。她又說:「可是你知道我妹非常的遜……」,她妹妹跟她住在一起,他們對這隻嘓嘓有不同的命名權,她妹給牠取的名字叫「嘓咪」,真的差很多。

接下來我要開始講到歲月這件事情。如果你是養貓養狗的人,其實你就會有所感慨,你知道貓狗的一生,最長大概就十三、四歲,你從小養牠,愛牠像愛自己的孩子,人類的生命除非發生意外,不然都可以到七十幾歲,這裡面有時間差。像我小時候,我爸養不同的狗,十年過去了,這批狗死去了,我突然意識到我已經高中了,變成一個在街頭打架的小混混。後來又養狗,牠從小跟你依偎,十年後牠慢慢又老去了,這時突然我已經研究所畢業了。就這樣十年為一個括弧,養第一批狗時我還是個小男孩,我爸是很高大的大人,他會像揍小孩一樣揍狗,就是老一輩的主僕關係,可是等到有一天,我爸中風臥病,我家最後一批五隻狗,四年當中先後在我爸臥病這幾年老去死去了。養貓養狗的人,走掉一隻狗那種傷心痛哭,很像自己走掉一個親人或孩子。我媽在永和的院子還空著,但她再也不養狗了,因為她老了,她經受不了生命裡養狗再失去的傷害,養貓養狗的人會懂我講的。

每隻狗都是一本可打開的時間簡史

我在陽明山宿舍跟哥兒們哈拉的時候,我是個處男,沒有感情經驗,我身邊很多人也都是這種,可是也碰到那種帥哥(也是我的哥兒們),從高中,就像村上春樹寫的那樣,高二就認識巨蟹座的學妹,高三的時候,是別校天秤座的女生,大一的時候,是射手座的學姐,blahblahblah……他標記自己生命的時光,是不同的女孩子,就像模糊感傷的動畫電影,追憶點點滴滴。有一天,我在聽他這些馬子們的故事時,突然想:「那我的呢?」我是一片空白。突然覺得,那我的是「狗臉的歲月」──生命中,我小學是養什麼狗、國中是哪些狗、我大學是……,懂我意思嗎?我如果前面不講那兩個廢話故事,我其實可以把我的每一隻狗,真的回憶出點點滴滴。

我剛在文化中心的廁所裡,發現滿有意思的,每個尿斗上面都貼有英文格言,然後下方再翻譯成中文。我看到一則非常有哲理,它說:「每個人的生活都有一部歷史」,那麼我也可以說:「每一隻狗都是一本可以打開的時間簡史,都有一隻狗,跟一個男孩或女孩的故事(扯遠了……)。」我要講的是,這是可以理解的,人的一生,活到七、八十歲,可能你就有七、八代的狗,那個意義不是說這隻或那隻狗的差別,而是在二十幾歲的時光,你可能有一隻狗,是你跟你的男(女)朋友,幾乎已經像夫妻一般的人一起養的,可是或許到了四、五十歲,這個人跟你不再有關係了,可是你還是記得你跟這個人曾經養過那隻狗。

我的哥兒們講的,他還是有這個記憶。那是他第一任女朋友,一起養一隻狗,後來那女生去美國,對他來講是很巨大的痛苦,直到最後,那隻狗也老去了……。問題是,「一隻嘓嘓?」成英姝自己都知道,嘓嘓的生命史是六個月,從北京到台灣之前,也許可能就過了三、四個月,所以當成英姝像個民初貴婦說她在捧的一個鬚生、歌唱家、周杰倫,名叫青十二郎君,牠有一身翡翠青衣,多麼迷人俊秀,可是沒多久,等到下一次遇到時,她說:「我那青十二郎君不知怎麼搞的,開始褪色了……」,碧綠褪得像蟑螂,本來很漂亮的兩根鬚,有一根好像被蟑螂咬斷了,就像帥哥變禿頭,也沒有活力了。她都餵牠麵包蟲,那蟲很噁心,會這樣扭動扭動,麵包蟲扭動好像在跟嘓嘓講:「吃我吧吃我吧!」可是嘓嘓都沒有食慾,也不吃了。她還想是不是缺乏曬太陽?就把嘓嘓拿到後院曬,沒注意,另一邊的鬚鬚又被螞蟻吃掉,變光頭了。

其實就是老了嘛,只是生命的時鐘太快了。有一天她睡得晚,她聽到她妹在客廳嚎啕大哭,喊:「嘓咪~~!」嘓嘓掛了,死了。

我們從牠們身上學會感情的互動

我要說,我剛講陽明山的事情,到成英姝這個故事的時候,雖然笑笑的講,但是不帶任何褒貶的,不過這裡面牽涉到的是,我們這個世代的人──你看我已經都四十六、七歲的大人了,對於感情的互動,我們其實是缺乏經驗跟教養的,很多的感情是後來當爸爸以後,摸索學習來的──成英姝後來很悲憤,因為她沒有結婚的打算,所以她就決定,她再也不要養生命這麼短的動物了(在她手上,可能只有兩個月),可是她也太極端了,後來,她養了一個奇怪的東西,不知道你們有沒有聽過?叫「關節人形」。那是日本的玩具公司製作的,有點像我們說的充氣娃娃,可是它不是,那是非常精緻、一比一的人形,每個關節都有小鋼珠,是可以移動的,眼球是可以換的,一隻限量版的可能是一台車的價格。

她跟她男友是半年前就去日本訂購,這隻叫「健」,他們用一個像小提琴的盒子把它帶回來,之後她就像一個母親那樣癡迷,跟我們講:「健真的維妙維肖,連皮膚都跟真的一樣」。這小男孩穿螢光橘的球鞋,那時我大兒子大概四歲,就跟這小孩一樣大,像個玩伴,他的球鞋可以給我兒子穿。

我後來唬濫了一個科幻小說。我的兒子有一天九十幾歲了,台北已經被解放軍的飛彈打成廢墟,世界已經是末日的景觀,這個老人(我的兒子)就回憶起他父親(就是我),留給他的一封信,叫他有一天去看看當年他的老朋友,一個美女。他走到廢墟的空屋,看到一個骨骸(就是成英姝,還好她沒看過這篇),嘴洞張開,爬出很多蟑螂,然後在廢墟的藤蔓之中,他找到一個櫥櫃,拿出一個小提琴盒子,老人打開來,裡面就是健。健還停留在九十年前的那個樣子,它原來是老人少時的玩伴,可是它的年歲就永遠停止在那個時刻。

成英姝後來把健的名字改叫「白露」。當時我覺得:「你也太偏激了吧?」一下養生命那麼短暫剎那的嘓嘓,一下養一個永遠不會死、永遠像小機器人男孩的東西。我現在才開始要講我的狗臉歲月。其實前面我講兩個故事,隱隱約約,我是希望跟朋友分享這些故事的時候,不只是在思考動保。

黃宗慧老師的學生曾經帶我到收容所,我看到那整個像納粹集中營、像地獄般的景觀。整個屋子上百隻的狗狗,都是被遺棄的,牠們可能每一個都有故事,可是牠們在那裡全都非常恐懼地叫。當時我簡直就是嚇壞了。你聞到空氣中,就是一種骨灰的味道,這些狗,之後就將變成這些被燒掉的骨灰。

這些事,每天在我們生活的這個社會發生。但我不想講這部分,我不是想講死,我想要講「活」這件事。之後你就會發現,為什麼我前面要講一個鬼故事,還要講嘓嘓跟關節人形。

那時成英姝跟我們發牢騷說,她為這隻關節人形熬夜長痘痘,然後她去幫它裁縫、找波斯地毯……。它的頭髮是真的人髮。日本甚至還有另外一種玩家,玩十二、三歲少女的關節人形。不是充氣娃娃,是模型,跟真的一樣,然後給她穿透明薄紗的衣服,拍寫真集。我身邊都是一些怪咖,成英姝拿那本書給我看,我真的覺得好美、好蘿莉塔。我說:「既然我都可以感覺到妳對健的愛,跟我老婆對我孩子的母愛是沒有差別的,那麼妳為什麼不乾脆跟妳男友生個孩子?」她說不要,因為憎恨人類的孩子。或許這後面有很複雜的線索──為什麼我們這世代年輕漂亮的創作者會覺得她「不喜歡人」,這就再說了。

我的狗臉歲月,看能講幾個我就講幾個,不一定很精彩,可是都是我自己很有感受的,你就當我陽明山宿舍抽菸的哥兒們,在分享我不同時期的馬子一樣……

紀錄:En Lin 編輯:黃宗慧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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